老头儿,并不奇怪,他这样做是早晚的事,老头叹了口气。一边在压气一边在发火——更多是发自己的火,“算了算了。你们要做什么只管做去。迷龙和丧门星接着打,嗯,就活这么几个还得称个霸王。不辣跟蛇屁股接着皮里阳秋。阿译你左右有你的花。烦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,哈,兴许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。”
我们闷着。丧门星堵着淌血的鼻子。“……你这么说干啥呀?”
“我这么说等死。”老头儿。
不辣发出“喂,嗳嗳?”的声音。
老头儿说:“等着豆饼死。除非有个像样的医院……不说这种老屁话啦。听说师里有个像医院的东西,可是豆饼这种人去的?郝老头儿就是阎罗王派来递名贴的嘛,你们不想死地见我躲远点儿。”
他这么说也是早晚的事,我们只是不知如何应对,我们闷着。
而豆饼在嘟囔:“我是豆饼。”
于是迷龙往前挤了挤,去触碰那堆更像烂布条的躯体,“我是迷龙。”
“我是豆饼。”
那根本是意识的嘟囔,豆饼也不知道他回到了自己的人群,迷龙不爱受这个,站起来扒拉着我们想出去。
不辣说:“迷龙,今晚上跟你老婆办事……小声点儿好吗?”
迷龙不回头,从牙缝里崩出的如其说是话不如说是气音,“关你屁事。”
蛇屁股看了一眼豆饼,“他死都会以为是死在妓院里了。”
“现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么地方。”我说。
迷龙沉默了半晌便出去。我们闷着,坐着站着,郝兽医一直跪在豆饼旁边,他问:“明天谁去帮我刨坑?”
不辣挺身而出,“我吧。要麻没死时挺照顾他的。”
“我也去。”蛇屁股跟着说。
于是那两南方佬儿又互看了一眼,就他们刚在外边地推擞来看,又和好了。
郝兽医问大家:“他叫啥名?有个名字,以后人来了好找。”
蛇屁股说:“谁会找?他河南人,家早被占啦。”
郝兽医问他:“你广东人,也被占啦——你愿意没名没姓地来填云南的土?!”
丧门星说:“叫豆饼。”
郝兽医提高了嗓门,“我说名字!”
蛇屁股说:“那没说过。”
“说过的。”我说,郝兽医便看着我,我又说:“只是谁也没记住。”
郝兽医打发大家出去,“行啦行啦,都出去吧。都跟我一样,你们在这站到天亮也只是个送终的,认得这张脸而已,连这个人都不认得。”
老头子就往起里爬,滞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灵便,我们打算帮他架起来,但老头忽然开始猛烈地挣打着,“走啊!出去啊!我就是挪挪腿!就是送终我也是要坐在这儿的!我是个医生!”
于是我们留下了他出去。阿译虽然一直没吭声,却是最后出去的一个。
禅达的夜色像是为禅达的院子而生的,虽破烂,却很美。我们出了门也没搭讪的心,只不辣和蛇屁股那对难兄难弟在嘀咕。
不辣说:“我宝庆人,我叫邓刚。屁股你要帮我记好了。”
“我梅州的,马大志。”蛇屁股说。
丧门星很想插入那个小小的互助团伙却插不进去,“我叫董刀,我弟弟叫董剑。”
不辣就没理他,“我的名字认得我,我就不认得他。烦啦,你帮我写下来——”
“写哪儿?”我问他。
“写……”不辣在自己身上打量。
我说:“写衣服上?烧没啦。刻枪上?您老有枪?刺屁股上?额头上?胳臂上?炮弹炸不烂?揣口袋里?埋你的人有心思翻?你身上哪块是由你自己作主的?——我要睡啦。狗肉,睡吗?”
狗肉于是在我头先走着,我跟着狗肉,扔下他们在黑夜里茫然。
今天晚上这屋很安静,老郝在那屋守夜,不辣他们也没进这边,只有一个克虏伯在打着呼。狗肉趴在我身边,我们俩都了无睡意地瞧着这屋的光与暗。
虽然不知道豆饼的名字,可用脚趾头都想得出他怎么到了这里。在离禅达很远的某处下游大难不死地上了岸,带着一身烂伤,被洞穿过的肚子,像流浪狗一样乱晃,找到这里,仅仅因为这是除他家乡外他唯一认识的地方。
仗打完啦,我们对自己说,凑合活吧。可我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等他死。
屋子忽然猛然震动了一下,震动之剧烈让克虏伯都睁开了眼,